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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漠風波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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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漠風波起

翌日清早,席容煙在一聲尖叫聲中驚醒。

桃夭臉色煞白地跑了進來,“姑娘,私獄出事兒了!”

“怎麽了?”

“灑掃婆子在園中遙遙看見了一株紅色的樹,她還以為是什麽吉祥的好意頭,走近一瞧,才發現上頭竟然掛了十只鮮血淋漓的手臂,而私獄那邊的消息是,昨晚失蹤了幾個獄卒。”

席容煙艱難地咽了吐沫,“失蹤的那幾個,是昨日看守煙雨閣的人嗎?”

桃夭搖搖頭,“不知道,老爺已經讓人去查了,這事兒太過恐怖,看見的人都被嚇了個半死,若不查出個究竟來,府裏定然人心惶惶。”

席容煙心說,這十有八九是寒星的手筆,席容炎再如何查,也查不出所以然了。

她微一嘆氣,那人輕薄於她,慢待於她,的確可惡,但無論如何,總歸罪不至死。

寒星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,她自然是感動的,可感動之餘,她又有點心驚,萬一有一天,自己一不小心惹怒了他,他對自己會不會也如此殘忍?

“姑娘在想什麽?”

“沒,沒什麽。”

席容煙想起方才聽見的那聲叫喊,問道,“我剛才似乎聽見有人在喊什麽?”

“哦,是斂秋,她一大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,跟撞了鬼似的,一直在那兒磕頭,說什麽‘別殺我’‘我錯了’之類的,時不時就亂叫亂嚷起來,我才讓幾個婆子把她的嘴堵上了,沒想到還是擾了姑娘安睡。”

“無妨。”席容煙想了想,“請個大夫給她瞧瞧吧,別落下什麽病根兒。”

桃夭扁了扁嘴,“姑娘真是人美心善,還給她請大夫,要我說,就該借著這個由頭把她攆出去,讓她猖狂。”

席容煙笑道,“沒有斂秋,也會有別人,她吃了教訓,總能收斂一些,有些時候,與人方便,就是與己方便,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郊外。

水墨折枝,土花生涼。

寒星單手提劍,在一片泥濘中艱難前行。

秋霖脈脈,雨水一滴一滴砸落頭頂,又順著鬢發淌入眼中。

寒星的衣袍被迸濺的滿是泥點,他卻混若不覺,只是一步一步,矢志不移地跋涉著。

烏雲遮蔽了所有光亮,天色陰沈的仿佛能擰出墨汁,伴著雷聲陣陣轟鳴,分外可怖。

樹木漸次稀疏,一個落滿枯葉,長滿雜草的土壟橫在一片荒蕪之中。

寒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“娘!”

他的聲音仿佛是野獸的嘶吼,壓過了雨聲雷聲,震得天地一聲巨響。

寒星臉上身上都是濕的,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。

他跪在壟前,伸手撥開了上頭淩亂的枯枝落葉。

“娘,兒子不孝,讓你在這裏受苦了,娘,你別著急,兒子馬上就能帶你回家了。兒子要帶你去看大漠,去聽風吟,兒子還會折下你最喜歡的耶悉茗,折好多好多,把這裏插滿,讓你日日夜夜都能枕著花香入睡,好不好。”

四下岑寂,回應他的只有嗚嗚的風聲。

寒星張開雙臂,抱住了那座孤墳,仿佛兒時那般,睡在了母親的懷裏,他笑了笑,絮絮念著心裏的話。

“娘,我好想你,日日夜夜都想,你知道嗎,自從你離開之後,我每次受了傷,生了病,都會在心底一遍遍喚你,這樣,我就再也不覺得疼了……”

“時間過的真快呀,一眨眼,你已經離開兒子十多年了,可我每次想起你的音容笑貌,都還那麽清晰,仿佛你還活著,活在我的身邊……”

“娘,你還記得父親的樣子嗎,我已經記不得了。有時候,我做夢會夢到父親,夢到他帶著我騎馬射箭,可是,哪怕在夢裏,父親的模樣也是十分模糊的,有時候,就只留下一個背影。娘,如果你泉下有知的話,一定要托夢告訴兒子,告訴兒子,他的模樣……”

雨越下越大,寒星抹了把臉,偏頭啐掉混進嘴裏的泥水。

“娘,我要走了,去西域,不,應該說,回西域。二十年了,那些恩怨糾葛,那些切骨之仇,都該有個了結了。兒子在宰相府隱忍了這麽多年,為的就是今日。娘,我一定會親手割下殺父仇人的的頭顱,告慰你和父親的在天之靈!”

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燒,熱血在他的體內奔騰,寒星霍地站起身來,他走了兩步,又折返回來,半跪在墳前,“娘,還有一件事,兒子想告訴你,我第一次有了保護一個人的沖動,我有心上人了。我想娶她,我想讓她做我唯一的妻,但是,我又害怕,她有一天會發現,我從前利用過她,甚至,我現在也在利用她,可我知道,我已經有點不受控制的喜歡上她了。”

寒星仰頭,望著天上的那輪皓月沖破層層烏雲,照破萬朵山河。

他呢喃著,“娘,我該怎麽辦——”

天邊,一抹霽色浮現。

雨,就要停了。

西域。

西域可汗高踞上首,穿了一身窄袖左衽紅色胡服,領子外翻,露出了他結實黝黑的胸肌,腰上纏著對虎紋金帶飾,右邊系了一把赤金柄豎棱紋短劍。

平樂頭挽高髻,斜坐在他的身側,上面穿了件紫紅羅地蹙金繡半臂,外搭綠色印花披帛,下面穿的也是紫紅羅地蹙金繡的長裙,足上一雙雲頭錦履。

她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脂粉,額畫花鈿,面批斜紅,原該是極美的,可她眸中木然,神色戚戚,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,像個毫無生氣的木偶人一般,模樣有些駭人。

肅安王坐東面西,旁邊是孟甘,對席是穆則帕爾、巴吐爾二人。

肅安王一面飲酒,一面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平樂,回憶起他們兒時在一處玩耍的場景,神色不免黯然。

他緊握拳頭,手背上青筋暴起,他的目光慢慢從平樂身上挪開,待看向西域可汗時,眼中已滿是殺意。

酒碗很快就空了,悠悠跪在他的身側,替他斟酒,趁機低聲勸解道,“王爺稍安勿躁,不要打草驚蛇才是。”

肅安王舉起才剛斟滿的酒碗,仰頭一飲而盡,喊了句,“痛快!”

可汗看向他,“哈哈哈哈,肅安王,你們中原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,四海之內,都是兄弟!來,我和平樂一起敬你一碗!”

平樂跟著可汗舉起酒碗,對肅安王擠出一抹笑來,“平樂敬兄長。”

肅安王帶著幾分醉意,端著酒碗走上前去。可汗身後立著的武士見他過來,手不自覺的握緊刀把,穆則帕爾和巴吐爾二人也止住了談話,一齊看向這邊。

可汗倒是神色如常,伸臂攬住平樂,笑著站起身來迎他。

肅安王在他們跟前一米遠的地方站住,仔細端詳著平樂,半晌沒說話,轉頭向可汗笑道,“我與平樂有幾句話要說,可汗能否行個方便。”

可汗看看肅安王,又扭頭看看平樂,嘻嘻笑著,“王爺有所不知,平樂如今懷上了身孕,本汗不放心她不在自己身旁,所以,還請王爺體諒。”

肅安王也不勉強,將碗中酒一飲而盡,隨手撂在一邊,微微笑了笑,“那就恭喜可汗了,陸奔,把禮物呈上來。”

陸奔應聲上前,手裏托著一個木盤,盤上還蓋了一層紅綢。

肅安王掀起紅綢,取出一枚八龍紋金帶扣,龍身上嵌著的綠松石和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奪目,眾人嘖嘖稱奇,可汗也面露欣喜之色,才要伸手去接,卻見肅安王拿著金帶扣,往後退了一步。

可汗的手滯在半空,不解的看向他,“王爺這是何意?”

肅安王笑著解釋,“此乃禦賜之物,還請可汗跪下謝恩。”

可汗還未作聲,穆則帕爾卻已按捺不住,拔刀上前,大喝一聲,“放肆!”

可汗揮揮手,示意他退下,又沈聲問肅安王,“你要本汗跪你?”

肅安王搖了搖頭,朝著東方拱了拱手,“不是跪我,是跪皇上。”

可汗咬咬牙,往後退了一步,跪下謝恩道,“臣蘇裏唐謝大魏皇帝陛下恩賞。”

肅安王笑而不語,上前扶他,將金帶扣擱到他手上,隨即看向平樂,眼中多了幾分柔和。

他從木盤上取下一對玉鐲,遞給平樂,溫聲道,“我來之前,淑妃娘娘特意召見了我,要我將這對玉鐲帶給你。娘娘說這是她當年的陪嫁之物,她的母親——也就是寧遠侯夫人,你的祖母,親自給她壓在箱底的嫁妝。”

平樂死寂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,擡頭定定的看著他不說話。

肅安王仍是笑著,繼續說道,“玉中自有乾坤,今攜此物,一賀妹妹有孕之喜,二祝可汗與妹妹恩愛長久,白頭偕老。”

可汗瞥了一眼玉鐲,見它成色普通,紋樣簡單,心裏並不感興趣,轉身坐回了座位上。平樂顫著手接過,順勢戴上,屈膝行禮拜謝。

肅安王扶起她,隨即也回到了座位上,武士見他走了,握著刀的手緩緩落下,穆則帕爾、巴吐爾也都松了口氣,不再看他們,繼續和席上諸人把酒言歡。

臺上歌舞升平,臺下觥籌交錯,場面一時又熱絡起來。

平樂慘白的臉上滲出一抹血色,她偷眼看向肅安王,他微笑著點頭致意。

她又看了看他身側的悠悠,目光忽地一頓。

悠悠自從進了肅安王的營帳之後,便換上了大魏侍女的衣裳,對外只說是跟著肅安王從大魏過來的,西域舞女同大魏侍女的妝容本就有著天壤之別,因此也無人疑心,至於從前的尤辛,舞女本就是玩物,西域人怎會把一個玩物放在心上,見她許久不歸,只當她是被哪個西域權貴看中留下了,因此全不在意。

雖然時隔多年,平樂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貼身侍女悠悠,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悠悠,眼中淚光閃現,悠悠回她一笑,似是安慰,又似是久別重逢的歡喜,隨即忙又垂下頭去。

可汗和穆則帕爾喝了幾碗酒,轉頭看看平樂,見她正在出神,便順著她的視線尋了過去。

肅安王正和孟甘說話,他身側的悠悠低著頭,默默跪著給他斟酒。

可汗掃視一圈,沒看出什麽端倪,便又收回視線,盯著平樂眼裏的淚花,“在看什麽?”

平樂見問,慌忙回過神來,胡亂抹了把臉,嘆了口氣,道,“在看晗安哥哥。時歲荏苒,我自嫁到這裏,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六七年了。當初,我和晗安哥哥分別時,雖不是死別,卻也是生離,沒想到有生之年,還能再活著見他一面,這樣一想,倒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了。”

她說得悲戚,可汗也不禁有些動容,伸出手幫她擦了擦眼淚,安撫道,“你若是聽話、溫順一些,又怎會吃這麽多苦,以後好好跟著我過日子罷,我會照顧你的。”

平樂心中冷笑,面上卻裝出感激的神色,柔聲說,“從前是平樂年輕不懂事,吃了許多苦頭,也怨不得旁人。如今懷了大汗的孩子,只求大汗給一條活路,平樂就感激不盡了。”

可汗應了一聲,伸手撫弄著她鬢角的碎發,笑問,“怎麽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,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。”

平樂心頭恨得滴血,她轉了轉腕上的玉鐲,狠命壓下對他的恨與惡,摸著肚子,強笑道,“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吧。”

可汗點點頭,只管攬著她笑。

酒過三巡,肅安王起身作別,“天色也不早了,本王這就回去了。”

可汗起身攔住他,“忙什麽,王爺難得來西域一趟,本汗還想多敬王爺幾碗酒呢。”

肅安王笑著回絕,“今日已經喝了許多了,明日還要早起趕路,就不叨擾可汗了。”

可汗聽聞他要回京,心中一喜,忙問,“王爺這就要走了?”

“嗯,已經逗留多日了,今日見到平樂,我也算不虛此行,該回去向父皇覆命了,平樂身子一向嬌弱,還望可汗多多照顧,別讓她受委屈。”

可汗摟了一把平樂,滿口應承,“這個自然,本汗的女人,本汗當然要疼。”

平樂配合地笑笑,眼神中卻還是掩蓋不住的淒楚,她定定看了肅安王一陣,忽然跪下,行了一個大禮,肅安王連忙上前攙她,她卻不肯起,口中說道,“這一禮,是給父皇的。”

肅安王不好再扶,只得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她。

她磕完頭,直起身子,含著淚笑道,“遣妾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處用將軍。六年多了,我時常好奇,父皇可曾會有那麽一絲絲後悔。兄長回去替我問他一句,可好?”[1]

肅安王胸口悶悶的難受,他真狠不能現在就當著平樂的面,一刀宰了那個畜生,可是,若無必勝的把握,他絕不能拿全軍將士的性命開玩笑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氣,“好。”

平樂牽了牽嘴角,神色蒼涼,又跪下行了一個大禮,“這一禮給我母妃,她生我養我,我卻不能在她跟前盡孝,這是我的罪過。煩請兄長回去轉告她,我們母女此生再見已無指望,只能來世,再報她的養育之恩了。”

肅安王聽這話頭不對,急忙出言制止,“平樂,別說傻話。”

平樂自顧自站起身來,沖他甜甜一笑。

剎那間,他不由得有些恍惚,仿佛平樂一下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,他低頭掩飾眸中的感傷,無意間瞥見自己一身的甲胄,楞了楞,忽而自嘲地笑了起來。

他們,都再也回不去了。

平樂微微屈膝,向他行禮,“兄長,平樂還有一事相求。”

肅安王一把扶住她,“平樂,你說,不論你說什麽,我都答應你。”

平樂感激地笑了笑,“母妃只有我一個女兒,她年歲已高,估計以後也很難再有身孕了,宮裏的日子難熬,晗安哥哥,你若有空,就代我多去看看她,陪她說說話吧。”

肅安王頷首,“你便不說,我也會去的,你放心,淑妃娘娘一切都好,只是時常惦念你。”他嘆了口氣,伸手握住她的手,“平樂,你要好生珍重啊,日子還長,別這麽悲觀。你方才托我轉達父皇和淑妃娘娘的話,不是大逆不道就是胡言亂語,我可不想跟著挨罵。你還是等哪天自己見到他們兩個了,親自去說吧。”

平樂感覺到他的手指在玉鐲旁邊轉了個圈兒,而後才緩緩松開。

平樂擡眼看他,目光格外沈靜,“生死有命,一切都不必勉強。”

肅安王抿了抿唇,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,平樂,相信我。”[2]

平樂沈默半晌,終是點了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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